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講古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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武林新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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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0-3-17
life 發表於 2006-8-2 15:13 | 顯示全部樓層 |閱讀模式
人生無常,要把握時間,用心於自己的言行舉止。-靜思語-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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魯迅 傷逝
魯迅
(http://www.epochtimes.com)
【大紀元8月18日訊】
傷 逝 — 涓 生 的 手 記

    如 果 我 能 夠 , 我 要 寫 下 我 的 悔 恨 和 悲 哀 , 為 子 君 , 為 自 己 。 會 館 裏 的 被 遺 忘 在 偏 僻 裏 的 破 屋 是 這 樣 地 寂 靜 和 空 虛 。 時 光 過 得 真 快 , 我 愛 子 君 , 仗 著 她 逃 出 這 寂 靜 和 空 虛 , 已 經 滿 一 年 了 。 事 情 又 這 麼 不 湊 巧 , 我 重 來 時 , 偏 偏 空 著 的 又 只 有 這 一 間 屋 。 依 然 是 這 樣 的 破 窗 , 這 樣 的 窗 外 的 半 枯 的 槐 樹 和 老 紫 藤 , 這 樣 的 窗 前 的 方 桌 , 這 樣 的 敗 壁 , 這 樣 的 靠 壁 的 板 床 。 深 夜 中 獨 自 躺 在 床 上 , 就 如 我 未 曾 和 子 君 同 居 以 前 一 般 , 過 去 一 年 中 的 時 光 全 被 消 滅 , 全 未 有 過 , 我 並 沒 有 曾 經 從 這 破 屋 子 搬 出 , 在 吉 兆 胡 同 創 立 了 滿 懷 希 望 的 小 小 的 家 庭 。

    不 但 如 此 。 在 一 年 之 前 , 這 寂 靜 和 空 虛 是 並 不 這 樣 的 , 常 常 含 著 期 待 ; 期 待 子 君 的 到 來 。 在 久 待 的 焦 躁 中 , 一 聽 到 皮 鞋 的 高 底 尖 觸 著 磚 路 的 清 響 , 是 怎 樣 地 使 我 驟 然 生 動 起 來 呵 ! 於 是 就 看 見 帶 著 笑 渦 的 蒼 白 的 圓 臉 , 蒼 白 的 瘦 的 臂 膊 , 布 的 有 條 紋 的 衫 子 , 玄 色 的 裙 。 她 又 帶 了 窗 外 的 半 枯 的 槐 樹 的 新 葉 來 , 使 我 看 見 , 還 有 掛 在 鐵 似 的 老 幹 上 的 一 房 一 房 的 紫 白 的 藤 花 。

    然 而 現 在 呢 , 只 有 寂 靜 和 空 虛 依 舊 , 子 君 卻 決 不 再 來 了 , 而 且 永 遠 , 永 遠 地 ! … …

    子 君 不 在 我 這 破 屋 裏 時 , 我 什 麼 也 看 不 見 。 在 百 無 聊 賴 中 , 順 手 抓 過 一 本 書 來 , 科 學 也 好 , 文 學 也 好 , 橫 豎 什 麼 都 一 樣 ; 看 下 去 , 看 下 去 , 忽 而 自 己 覺 得 , 已 經 翻 了 十 多 頁 了 , 但 是 毫 不 記 得 書 上 所 說 的 事 。 只 是 耳 朵 卻 分 外 地 靈 , 仿 佛 聽 到 大 門 外 一 切 往 來 的 履 聲 , 從 中 便 有 子 君 的 , 而 且 橐 橐 地 逐 漸 臨 近 , — — 但 是 , 往 往 又 逐 漸 渺 茫 , 終 於 消 失 在 別 的 步 聲 的 雜 沓 中 了 。 我 憎 惡 那 不 像 子 君 鞋 聲 的 穿 布 底 鞋 的 長 班 的 兒 子 , 我 憎 惡 那 太 像 子 君 鞋 聲 的 常 常 穿 著 新 皮 鞋 的 鄰 院 的 搽 雪 花 膏 的 小 東 西 !

    莫 非 她 翻 了 車 麼 ? 莫 非 她 被 電 車 撞 傷 了 麼 ? … …

    我 便 要 取 了 帽 子 去 看 她 , 然 而 她 的 胞 叔 就 曾 經 當 面 罵 過 我 。

    驀 然 , 她 的 鞋 聲 近 來 了 , 一 步 響 於 一 步 , 迎 出 去 時 , 卻 已 經 走 過 紫 藤 棚 下 , 臉 上 帶 著 微 笑 的 酒 窩 。 她 在 她 叔 子 的 家 裏 大 約 並 未 受 氣 ; 我 的 心 寧 貼 了 , 默 默 地 相 視 片 時 之 後 , 破 屋 裏 便 漸 漸 充 滿 了 我 的 語 聲 , 談 家 庭 專 制 , 談 打 破 舊 習 慣 , 談 男 女 平 等 , 談 伊 孛 生 , 談 泰 戈 爾 , 談 雪 萊 … … 。 她 總 是 微 笑 點 頭 , 兩 眼 裏 彌 漫 著 稚 氣 的 好 奇 的 光 澤 。 壁 上 就 釘 著 一 張 銅 板 的 雪 萊 半 身 像 , 是 從 雜 志 上 裁 下 來 的 , 是 他 的 最 美 的 一 張 像 。 當 我 指 給 她 看 時 , 她 卻 只 草 草 一 看 , 便 低 了 頭 , 似 乎 不 好 意 思 了 。 這 些 地 方 , 子 君 就 大 概 還 未 脫 盡 舊 思 想 的 束 縛 , — — 我 後 來 也 想 , 倒 不 如 換 一 張 雪 萊 淹 死 在 海 裏 的 記 念 像 或 是 伊 孛 生 的 罷 ; 但 也 終 於 沒 有 換 , 現 在 是 連 這 一 張 也 不 知 那 裏 去 了 。

    「 我 是 我 自 己 的 , 他 們 誰 也 沒 有 干 涉 我 的 權 利 ! 」

    這 是 我 們 交 際 了 半 年 , 又 談 起 她 在 這 裏 的 胞 叔 和 在 家 的 父 親 時 , 她 默 想 了 一 會 之 後 , 分 明 地 , 堅 決 地 , 沉 靜 地 說 了 出 來 的 話 。 其 時 是 我 已 經 說 盡 了 我 的 意 見 , 我 的 身 世 , 我 的 缺 點 , 很 少 隱 瞞 ; 她 也 完 全 了 解 的 了 。 這 幾 句 話 很 震 動 了 我 的 靈 魂 , 此 後 許 多 天 還 在 耳 中 發 響 , 而 且 說 不 出 的 狂 喜 , 知 道 中 國 女 性 , 並 不 如 嚴 世 家 所 說 那 樣 的 無 法 可 施 , 在 不 遠 的 將 來 , 便 要 看 見 輝 煌 的 曙 色 的 。

    送 她 出 門 , 照 例 是 相 離 十 多 步 遠 ; 照 例 是 那 獐 魚 鬚 老 東 西 的 臉 又 緊 貼 在 髒 的 窗 玻 璃 上 了 , 連 鼻 尖 都 擠 成 一 個 小 平 面 ; 到 外 院 , 照 例 又 是 明 晃 晃 的 玻 璃 窗 裏 的 那 小 東 西 的 臉 , 加 厚 的 雪 花 膏 。 她 目 不 邪 視 地 驕 傲 地 走 了 , 沒 有 看 見 ; 我 驕 傲 地 回 來 。

    「 我 是 我 自 己 的 , 他 們 誰 也 沒 有 干 涉 我 的 權 利 ! 」 這 徹 底 的 思 想 就 在 她 的 腦 裏 , 比 我 還 透 澈 , 堅 強 得 多 。 半 瓶 雪 花 膏 和 鼻 尖 的 小 平 面 , 於 她 能 算 什 麼 東 西 呢 ?

    我 已 經 記 不 清 那 時 怎 樣 地 將 我 的 純 真 熱 烈 的 愛 表 示 給 她 。 豈 但 現 在 , 那 時 的 事 後 便 已 模 糊 , 夜 間 回 想 , 早 只 剩 了 一 些 斷 片 了 ; 同 居 以 後 一 兩 月 , 便 連 這 些 斷 片 也 化 作 無 可 追 蹤 的 夢 影 。 我 只 記 得 那 時 以 前 的 十 幾 天 , 曾 經 很 仔 細 地 研 究 過 表 示 的 態 度 , 排 列 過 措 辭 的 先 後 , 以 及 倘 或 遭 了 拒 絕 以 後 的 情 形 。 可 是 臨 時 似 乎 都 無 用 , 在 慌 張 中 , 身 不 由 己 地 竟 用 了 在 電 影 上 見 過 的 方 法 了 。 後 來 一 想 到 , 就 使 我 很 愧 恧 , 但 在 記 憶 上 卻 偏 只 有 這 一 點 永 遠 留 遺 , 至 今 還 如 暗 室 的 孤 燈 一 般 , 照 見 我 含 淚 握 著 她 的 手 , 一 條 腿 跪 了 下 去 … … 。

    不 但 我 自 己 的 , 便 是 子 君 的 言 語 舉 動 , 我 那 時 就 沒 有 看 得 分 明 ; 僅 知 道 她 已 經 允 許 我 了 。 但 也 還 仿 佛 記 得 她 臉 色 變 成 青 白 , 後 來 又 漸 漸 轉 作 緋 紅 , — — 沒 有 見 過 , 也 沒 有 再 見 的 緋 紅 ; 孩 子 似 的 眼 裏 射 出 悲 喜 , 但 是 夾 著 驚 疑 的 光 , 雖 然 力 避 我 的 視 線 , 張 皇 地 似 乎 要 破 窗 飛 去 。 然 而 我 知 道 她 已 經 允 許 我 了 , 沒 有 知 道 她 怎 樣 說 或 是 沒 有 說 。

    她 卻 是 什 麼 都 記 得 ﹕ 我 的 言 辭 , 竟 至 於 讀 熟 了 的 一 般 , 能 夠 滔 滔 背 誦 ; 我 的 舉 動 , 就 如 有 一 張 我 所 看 不 見 的 影 片 掛 在 眼 下 , 敘 述 得 如 生 , 很 細 微 , 自 然 連 那 使 我 不 願 再 想 的 淺 薄 的 電 影 的 一 閃 。 夜 闌 人 靜 , 是 相 對 溫 習 的 時 候 了 , 我 常 是 被 質 問 , 被 考 驗 , 並 且 被 命 復 述 當 時 的 言 語 , 然 而 常 須 由 她 補 足 , 由 她 糾 正 , 像 一 個 丁 等 的 學 生 。

    這 溫 習 後 來 也 漸 漸 稀 疏 起 來 。 但 我 只 要 看 見 她 兩 眼 注 視 空 中 , 出 神 似 的 凝 想 著 , 於 是 神 色 越 加 柔 和 , 笑 窩 也 深 下 去 , 便 知 道 她 又 在 自 修 舊 課 了 , 只 是 我 很 怕 她 看 到 我 那 可 笑 的 電 影 的 一 閃 。 但 我 又 知 道 , 她 一 定 要 看 見 , 而 且 也 非 看 不 可 的 。

    然 而 她 並 不 覺 得 可 笑 。 即 使 我 自 己 以 為 可 笑 , 甚 而 至 於 可 鄙 的 , 她 也 毫 不 以 為 可 笑 。 這 事 我 知 道 得 很 清 楚 , 因 為 她 愛 我 , 是 這 樣 地 熱 烈 , 這 樣 地 純 真 。

    去 年 的 暮 春 是 最 為 幸 福 , 也 是 最 為 忙 碌 的 時 光 。 我 的 心 平 靜 下 去 了 , 但 又 有 別 一 部 分 和 身 體 一 同 忙 碌 起 來 。 我 們 這 時 才 在 路 上 同 行 , 也 到 過 幾 回 公 園 , 最 多 的 是 尋 住 所 。 我 覺 得 在 路 上 時 時 遇 到 探 索 , 譏 笑 , 猥 褻 和 輕 蔑 的 眼 光 , 一 不 小 心 , 便 使 我 的 全 身 有 些 瑟 縮 , 只 得 即 刻 提 起 我 的 驕 傲 和 反 抗 來 支 持 。 她 卻 是 大 無 畏 的 , 對 於 這 些 全 不 關 心 , 只 是 鎮 靜 地 緩 緩 前 行 , 坦 然 如 入 無 人 之 境 。

    尋 住 所 實 在 不 是 容 易 事 , 大 半 是 被 托 辭 拒 絕 , 小 半 是 我 們 以 為 不 相 宜 。 起 先 我 們 選 擇 得 很 苛 酷 , — — 也 非 苛 酷 , 因 為 看 去 大 抵 不 像 是 我 們 的 安 身 之 所 ; 後 來 , 便 只 要 他 們 能 相 容 了 。 看 了 二 十 多 處 , 這 才 得 到 可 以 暫 且 敷 衍 的 處 所 , 是 吉 兆 胡 同 一 所 小 屋 裏 的 兩 間 南 屋 ; 主 人 是 一 個 小 官 , 然 而 倒 是 明 白 人 , 自 住 著 正 屋 和 廂 房 。 他 只 有 夫 人 和 一 個 不 到 周 歲 的 女 孩 子 , 雇 一 個 鄉 下 的 女 工 , 只 要 孩 子 不 啼 哭 , 是 極 其 安 閑 幽 靜 的 。

    我 們 的 家 具 很 簡 單 , 但 已 經 用 去 了 我 的 籌 來 的 款 子 的 大 半 ; 子 君 還 賣 掉 了 她 唯 一 的 金 戒 指 和 耳 環 。 我 攔 阻 她 , 還 是 定 要 賣 , 我 也 就 不 再 堅 持 下 去 了 ; 我 知 道 不 給 她 加 入 一 點 股 分 去 , 她 是 住 不 舒 服 的 。

    和 她 的 叔 子 , 她 早 經 鬧 開 , 至 於 使 他 氣 憤 到 不 再 認 她 做 侄 女 ; 我 也 陸 續 和 幾 個 自 以 為 忠 告 , 其 實 是 替 我 膽 怯 , 或 者 竟 是 嫉 妒 的 朋 友 絕 了 交 。 然 而 這 倒 很 清 靜 。 每 日 辦 公 散 後 , 雖 然 已 近 黃 昏 , 車 夫 又 一 定 走 得 這 樣 慢 , 但 究 竟 還 有 二 人 相 對 的 時 候 。 我 們 先 是 沉 默 的 相 視 , 接 著 是 放 懷 而 親 密 的 交 談 , 後 來 又 是 沉 默 。 大 家 低 頭 沉 思 著 , 卻 並 未 想 著 什 麼 事 。 我 也 漸 漸 清 醒 地 讀 遍 了 她 的 身 體 , 她 的 靈 魂 , 不 過 三 星 期 , 我 似 乎 於 她 已 經 更 加 了 解 , 揭 去 許 多 先 前 以 為 了 解 而 現 在 看 來 卻 是 隔 膜 , 即 所 謂 真 的 隔 膜 了 。

    子 君 也 逐 日 活 潑 起 來 。 但 她 並 不 愛 花 , 我 在 廟 會 時 買 來 的 兩 盆 小 草 花 , 四 天 不 澆 , 枯 死 在 壁 角 了 , 我 又 沒 有 照 顧 一 切 的 閒 暇 。 然 而 她 愛 動 物 , 也 許 是 從 官 太 太 那 裏 傳 染 的 罷 , 不 一 月 , 我 們 的 眷 屬 便 驟 然 加 得 很 多 , 四 只 小 油 雞 , 在 小 院 子 裏 和 房 主 人 的 十 多 只 在 一 同 走 。 但 她 們 卻 認 識 雞 的 相 貌 , 各 知 道 那 一 只 是 自 家 的 。 還 有 一 只 花 白 的 叭 兒 狗 , 從 廟 會 買 來 , 記 得 似 乎 原 有 名 字 , 子 君 卻 給 它 另 起 了 一 個 , 叫 作 阿 隨 。 我 就 叫 它 阿 隨 , 但 我 不 喜 歡 這 名 字 。 這 是 真 的 , 愛 情 必 須 時 時 更 新 , 生 長 , 創 造 。 我 和 子 君 說 起 這 , 她 也 領 會 地 點 點 頭 。 唉 唉 , 那 是 怎 樣 的 寧 靜 而 幸 福 的 夜 呵 !

    安 寧 和 幸 福 是 要 凝 固 的 , 永 久 是 這 樣 的 安 寧 和 幸 福 。 我 們 在 會 館 裏 時 , 還 偶 有 議 論 的 沖 突 和 意 思 的 誤 會 , 自 從 到 吉 兆 胡 同 以 來 , 連 這 一 點 也 沒 有 了 ; 我 們 只 在 燈 下 對 坐 的 懷 舊 譚 中 , 回 味 那 時 沖 突 以 後 的 和 解 的 重 生 一 般 的 樂 趣 。

    子 君 竟 胖 了 起 來 , 臉 色 也 紅 活 了 ; 可 惜 的 是 忙 。 管 了 家 務 便 連 談 天 的 工 夫 也 沒 有 , 何 況 讀 書 和 散 步 。 我 們 常 說 , 我 們 總 還 得 雇 一 個 女 工 。

    這 就 使 我 也 一 樣 地 不 快 活 , 傍 晚 回 來 , 常 見 她 包 藏 著 不 快 活 的 顏 色 , 尤 其 使 我 不 樂 的 是 她 要 裝 作 勉 強 的 笑 容 。 幸 而 探 聽 出 來 了 , 也 還 是 和 那 小 官 太 太 的 暗 斗 , 導 火 線 便 是 兩 家 的 小 油 雞 。 但 又 何 必 硬 不 告 訴 我 呢 ? 人 總 該 有 一 個 獨 立 的 家 庭 。 這 樣 的 處 所 , 是 不 能 居 住 的 。 我 的 路 也 鑄 定 了 , 每 星 期 中 的 六 天 , 是 由 家 到 局 , 又 由 局 到 家 。 在 局 裏 便 坐 在 辦 公 桌 前 抄 , 抄 , 抄 些 公 文 和 信 件 ; 在 家 裏 是 和 她 相 對 或 幫 她 生 白 爐 子 , 煮 飯 , 蒸 饅 頭 。 我 的 學 會 了 煮 飯 , 就 在 這 時 候 。

    但 我 的 食 品 卻 比 在 會 館 裏 時 好 得 多 了 。 做 菜 雖 不 是 子 君 的 特 長 , 然 而 她 於 此 卻 傾 注 著 全 力 ; 對 於 她 的 日 夜 的 操 心 , 使 我 也 不 能 不 一 同 操 心 , 來 算 作 分 甘 共 苦 。 況 且 她 又 這 樣 地 終 日 汗 流 滿 面 , 短 髮 都 粘 在 腦 額 上 ; 兩 只 手 又 只 是 這 樣 地 粗 糙 起 來 。

    況 且 還 要 飼 阿 隨 , 飼 油 雞 , … … 都 是 非 她 不 可 的 工 作 。 我 曾 經 忠 告 她 ﹕ 我 不 吃 , 倒 也 罷 了 ; 卻 萬 不 可 這 樣 地 操 勞 。 她 只 看 了 我 一 眼 , 不 開 口 , 神 色 卻 似 乎 有 點 淒 然 ; 我 也 只 好 不 開 口 。 然 而 她 還 是 這 樣 地 操 勞 。

    我 所 豫 期 的 打 擊 果 然 到 來 。 雙 十 節 的 前 一 晚 , 我 呆 坐 著 , 她 在 洗 碗 。 聽 到 打 門 聲 , 我 去 開 門 時 , 是 局 裏 的 信 差 , 交 給 我 一 張 油 印 的 紙 條 。 我 就 有 些 料 到 了 , 到 燈 下 去 一 看 , 果 然 , 印 著 的 就 是 ﹕


奉 局 長 諭 史 涓 生 著 毋 庸 到 局 辦 事
秘 書 處 啟   十 月 九 號

    這 在 會 館 裏 時 , 我 就 早 已 料 到 了 ; 那 雪 花 膏 便 是 局 長 的 兒 子 的 賭 友 , 一 定 要 去 添 些 謠 言 , 設 法 報 告 的 。 到 現 在 才 發 生 效 驗 , 已 經 要 算 是 很 晚 的 了 。 其 實 這 在 我 不 能 算 是 一 個 打 擊 , 因 為 我 早 就 決 定 , 可 以 給 別 人 去 抄 寫 , 或 者 教 讀 , 或 者 雖 然 費 力 , 也 還 可 以 譯 點 書 , 況 且 《 自 由 之 友 》 的 總 編 輯 便 是 見 過 幾 次 的 熟 人 , 兩 月 前 還 通 過 信 。 但 我 的 心 卻 跳 躍 著 。 那 麼 一 個 無 畏 的 子 君 也 變 了 色 , 尤 其 使 我 痛 心 ; 她 近 來 似 乎 也 較 為 怯 弱 了 。

    「 那 算 什 麼 。 哼 , 我 們 幹 新 的 。 我 們 … … 。 」 她 說 。

    她 的 話 沒 有 說 完 ; 不 知 怎 地 , 那 聲 音 在 我 聽 去 卻 只 是 浮 浮 的 ; 燈 光 也 覺 得 格 外 黯 淡 。 人 們 真 是 可 笑 的 動 物 , 一 點 極 微 末 的 小 事 情 , 便 會 受 著 很 深 的 影 響 。 我 們 先 是 默 默 地 相 視 , 逐 漸 商 量 起 來 , 終 於 決 定 將 現 有 的 錢 竭 力 節 省 , 一 面 登 「 小 廣 告 」 去 尋 求 抄 寫 和 教 讀 , 一 面 寫 信 給 《 自 由 之 友 》 的 總 編 輯 , 說 明 我 目 下 的 遭 遇 , 請 他 收 用 我 的 譯 本 , 給 我 幫 一 點 艱 辛 時 候 的 忙 。

    「 說 做 , 就 做 罷 ! 來 開 一 條 新 的 路 ! 」

    我 立 刻 轉 身 向 了 書 案 , 推 開 盛 香 油 的 瓶 子 和 醋 碟 , 子 君 便 送 過 那 黯 淡 的 燈 來 。 我 先 擬 廣 告 ; 其 次 是 選 定 可 譯 的 書 , 遷 移 以 來 未 曾 翻 閱 過 , 每 本 的 頭 上 都 滿 漫 著 灰 塵 了 ; 最 後 才 寫 信 。 我 很 費 躊 躕 , 不 知 道 怎 樣 措 辭 好 , 當 停 筆 凝 思 的 時 候 , 轉 眼 去 一 瞥 她 的 臉 , 在 昏 暗 的 燈 光 下 , 又 很 見 得 淒 然 。 我 真 不 料 這 樣 微 細 的 小 事 情 , 竟 會 給 堅 決 的 , 無 畏 的 子 君 以 這 麼 顯 著 的 變 化 。 她 近 來 實 在 變 得 很 怯 弱 了 , 但 也 並 不 是 今 夜 才 開 始 的 。 我 的 心 因 此 更 繚 亂 , 忽 然 有 安 寧 的 生 活 的 影 像 — — 會 館 裏 的 破 屋 的 寂 靜 , 在 眼 前 一 閃 , 剛 剛 想 定 睛 凝 視 , 卻 又 看 見 了 昏 暗 的 燈 光 。

    許 久 之 後 , 信 也 寫 成 了 , 是 一 封 頗 長 的 信 ; 很 覺 得 疲 勞 , 仿 佛 近 來 自 己 也 較 為 怯 弱 了 。 於 是 我 們 決 定 , 廣 告 和 發 信 , 就 在 明 日 一 同 實 行 。 大 家 不 約 而 同 地 伸 直 了 腰 肢 , 在 無 言 中 , 似 乎 又 都 感 到 彼 此 的 堅 忍 崛 強 的 精 神 , 還 看 見 從 新 萌 芽 起 來 的 將 來 的 希 望 。

    外 來 的 打 擊 其 實 倒 是 振 作 了 我 們 的 新 精 神 。 局 裏 的 生 活 , 原 如 鳥 販 子 手 裏 的 禽 鳥 一 般 , 僅 有 一 點 小 米 維 系 殘 生 , 決 不 會 肥 胖 ; 日 子 一 久 , 只 落 得 麻 痹 了 翅 子 , 即 使 放 出 籠 外 , 早 已 不 能 奮 飛 。 現 在 總 算 脫 出 這 牢 籠 了 , 我 從 此 要 在 新 的 開 闊 的 天 空 中 翱 翔 , 趁 我 還 未 忘 卻 了 我 的 翅 子 的 扇 動 。

    小 廣 告 是 一 時 自 然 不 會 發 生 效 力 的 ; 但 譯 書 也 不 是 容 易 事 , 先 前 看 過 , 以 為 已 經 懂 得 的 , 一 動 手 , 卻 疑 難 百 出 了 , 進 行 得 很 慢 。 然 而 我 決 計 努 力 地 做 , 一 本 半 新 的 字 典 , 不 到 半 月 , 邊 上 便 有 了 一 大 片 烏 黑 的 指 痕 , 這 就 證 明 著 我 的 工 作 的 切 實 。 《 自 由 之 友 》 的 總 編 輯 曾 經 說 過 , 他 的 刊 物 是 決 不 會 埋 沒 好 稿 子 的 。

    可 惜 的 是 我 沒 有 一 間 靜 室 , 子 君 又 沒 有 先 前 那 麼 幽 靜 , 善 於 體 帖 了 , 屋 子 裏 總 是 散 亂 著 碗 碟 , 彌 漫 著 煤 煙 , 使 人 不 能 安 心 做 事 , 但 是 這 自 然 還 只 能 怨 我 自 己 無 力 置 一 間 書 齋 。 然 而 又 加 以 阿 隨 , 加 以 油 雞 們 。 加 以 油 雞 們 又 大 起 來 了 , 更 容 易 成 為 兩 家 爭 吵 的 引 線 。

    加 以 每 日 的 「 川 流 不 息 」 的 吃 飯 ; 子 君 的 功 業 , 仿 佛 就 完 全 建 立 在 這 吃 飯 中 。 吃 了 籌 錢 , 籌 來 吃 飯 , 還 要 喂 阿 隨 , 飼 油 雞 ; 她 似 乎 將 先 前 所 知 道 的 全 都 忘 掉 了 , 也 不 想 到 我 的 構 思 就 常 常 為 了 這 催 促 吃 飯 而 打 斷 。 即 使 在 坐 中 給 看 一 點 怒 色 , 她 總 是 不 改 變 , 仍 然 毫 無 感 觸 似 的 大 嚼 起 來 。

    使 她 明 白 了 我 的 作 工 不 能 受 規 定 的 吃 飯 的 束 縛 , 就 費 去 五 星 期 。 她 明 白 之 後 , 大 約 很 不 高 興 罷 , 可 是 沒 有 說 。 我 的 工 作 果 然 從 此 較 為 迅 速 地 進 行 , 不 久 就 共 譯 了 五 萬 言 , 只 要 潤 色 一 回 , 便 可 以 和 做 好 的 兩 篇 小 品 , 一 同 寄 給 《 自 由 之 友 》 去 。 只 是 吃 飯 卻 依 然 給 我 苦 惱 。 菜 冷 , 是 無 妨 的 , 然 而 竟 不 夠 ; 有 時 連 飯 也 不 夠 , 雖 然 我 因 為 終 日 坐 在 家 裏 用 腦 , 飯 量 已 經 比 先 前 要 減 少 得 多 。 這 是 先 去 喂 了 阿 隨 了 , 有 時 還 並 那 近 來 連 自 己 也 輕 易 不 吃 的 羊 肉 。 她 說 , 阿 隨 實 在 瘦 得 太 可 憐 , 房 東 太 太 還 因 此 嗤 笑 我 們 了 , 她 受 不 住 這 樣 的 奚 落 。

    於 是 吃 我 殘 飯 的 便 只 有 油 雞 們 。 這 是 我 積 久 才 看 出 來 的 , 但 同 時 也 如 赫 胥 黎 的 論 定 「 人 類 在 宇 宙 間 的 位 置 」 一 般 , 自 覺 了 我 在 這 裏 的 位 置 ﹕ 不 過 是 叭 兒 狗 和 油 雞 之 間 。

    後 來 , 經 多 次 的 抗 爭 和 催 逼 , 油 雞 們 也 逐 漸 成 為 肴 饌 , 我 們 和 阿 隨 都 享 用 了 十 多 日 的 鮮 肥 ; 可 是 其 實 都 很 瘦 , 因 為 它 們 早 已 每 日 只 能 得 到 幾 粒 高 粱 了 。 從 此 便 清 靜 得 多 。 只 有 子 君 很 頹 唐 , 似 乎 常 覺 得 淒 苦 和 無 聊 , 至 於 不 大 願 意 開 口 。 我 想 , 人 是 多 麼 容 易 改 變 呵 !

    但 是 阿 隨 也 將 留 不 住 了 。 我 們 已 經 不 能 再 希 望 從 什 麼 地 方 會 有 來 信 , 子 君 也 早 沒 有 一 點 食 物 可 以 引 它 打 拱 或 直 立 起 來 。 冬 季 又 逼 近 得 這 麼 快 , 火 爐 就 要 成 為 很 大 的 問 題 ; 它 的 食 量 , 在 我 們 其 實 早 是 一 個 極 易 覺 得 的 很 重 的 負 擔 。 於 是 連 它 也 留 不 住 了 。

    倘 使 插 了 草 標 到 廟 市 去 出 賣 , 也 許 能 得 幾 文 錢 罷 , 然 而 我 們 都 不 能 , 也 不 願 這 樣 做 。 終 於 是 用 包 袱 蒙 著 頭 , 由 我 帶 到 西 郊 去 放 掉 了 , 還 要 追 上 來 , 便 推 在 一 個 並 不 很 深 的 土 坑 裏 。

    我 一 回 寓 , 覺 得 又 清 靜 得 多 多 了 ; 但 子 君 的 淒 慘 的 神 色 , 卻 使 我 很 吃 驚 。 那 是 沒 有 見 過 的 神 色 , 自 然 是 為 阿 隨 。 但 又 何 至 於 此 呢 ? 我 還 沒 有 說 起 推 在 土 坑 裏 的 事 。 到 夜 間 , 在 她 的 淒 慘 的 神 色 中 , 加 上 冰 冷 的 分 子 了 。

    「 奇 怪 。 — — 子 君 , 你 怎 麼 今 天 這 樣 兒 了 ? 」 我 忍 不 住 問 。

    「 什 麼 ? 」 她 連 看 也 不 看 我 。

    「 你 的 臉 色 … … 。 」

    「 沒 有 什 麼 , — — 什 麼 也 沒 有 。 」

    我 終 於 從 她 言 動 上 看 出 , 她 大 概 已 經 認 定 我 是 一 個 忍 心 的 人 。 其 實 , 我 一 個 人 , 是 容 易 生 活 的 , 雖 然 因 為 驕 傲 , 向 來 不 與 世 交 來 往 , 遷 居 以 後 , 也 疏 遠 了 所 有 舊 識 的 人 , 然 而 只 要 能 遠 走 高 飛 , 生 路 還 寬 廣 得 很 。 現 在 忍 受 著 這 生 活 壓 迫 的 苦 痛 , 大 半 倒 是 為 她 , 便 是 放 掉 阿 隨 , 也 何 嘗 不 如 此 。 但 子 君 的 識 見 卻 似 乎 只 是 淺 薄 起 來 , 竟 至 於 連 這 一 點 也 想 不 到 了 。

    我 揀 了 一 個 機 會 , 將 這 些 道 理 暗 示 她 ; 她 領 會 似 的 點 頭 。 然 而 看 她 後 來 的 情 形 , 她 是 沒 有 懂 , 或 者 是 並 不 相 信 的 。

    天 氣 的 冷 和 神 情 的 冷 , 逼 迫 我 不 能 在 家 庭 中 安 身 。 但 是 , 往 那 裏 去 呢 ? 大 道 上 , 公 園 裏 , 雖 然 沒 有 冰 冷 的 神 情 , 冷 風 究 竟 也 刺 得 人 皮 膚 欲 裂 。 我 終 於 在 通 俗 圖 書 館 裏 覓 得 了 我 的 天 堂 。

    那 裏 無 須 買 票 ; 閱 書 室 裏 又 裝 著 兩 個 鐵 火 爐 。 縱 使 不 過 是 燒 著 不 死 不 活 的 煤 的 火 爐 , 但 單 是 看 見 裝 著 它 , 精 神 上 也 就 總 覺 得 有 些 溫 暖 。 書 卻 無 可 看 ﹕ 舊 的 陳 腐 , 新 的 是 幾 乎 沒 有 的 。

    好 在 我 到 那 裏 去 也 並 非 為 看 書 。 另 外 時 常 還 有 幾 個 人 , 多 則 十 餘 人 , 都 是 單 薄 衣 裳 , 正 如 我 , 各 人 看 各 人 的 書 , 作 為 取 暖 的 口 實 。 這 於 我 尤 為 合 式 。 道 路 上 容 易 遇 見 熟 人 , 得 到 輕 蔑 的 一 瞥 , 但 此 地 卻 決 無 那 樣 的 橫 禍 , 因 為 他 們 是 永 遠 圍 在 別 的 鐵 爐 旁 , 或 者 靠 在 自 家 的 白 爐 邊 的 。

    那 裏 雖 然 沒 有 書 給 我 看 , 卻 還 有 安 閑 容 得 我 想 。 待 到 孤 身 枯 坐 , 回 憶 從 前 , 這 才 覺 得 大 半 年 來 , 只 為 了 愛 , — — 盲 目 的 愛 , — — 而 將 別 的 人 生 的 要 義 全 盤 疏 忽 了 。 第 一 , 便 是 生 活 。 人 必 生 活 著 , 愛 才 有 所 附 麗 。 世 界 上 並 非 沒 有 為 了 奮 斗 者 而 開 的 活 路 ; 我 也 還 未 忘 卻 翅 子 的 扇 動 , 雖 然 比 先 前 已 經 頹 唐 得 多 … … 。

    屋 子 和 讀 者 漸 漸 消 失 了 , 我 看 見 怒 濤 中 的 漁 夫 , 戰 壕 中 的 兵 士 , 摩 托 車 中 的 貴 人 , 洋 場 上 的 投 機 家 , 深 山 密 林 中 的 豪 傑 , 講 台 上 的 教 授 , 昏 夜 的 運 動 者 和 深 夜 的 偷 兒 … … 。 子 君 , — — 不 在 近 旁 。 她 的 勇 氣 都 失 掉 了 , 只 為 著 阿 隨 悲 憤 , 為 著 做 飯 出 神 ; 然 而 奇 怪 的 是 倒 也 並 不 怎 樣 瘦 損 … … 。

    冷 了 起 來 , 火 爐 裏 的 不 死 不 活 的 幾 片 硬 煤 , 也 終 於 燒 盡 了 , 已 是 閉 館 的 時 候 。 又 須 回 到 吉 兆 胡 同 , 領 略 冰 冷 的 顏 色 去 了 。 近 來 也 間 或 遇 到 溫 暖 的 神 情 , 但 這 卻 反 而 增 加 我 的 苦 痛 。 記 得 有 一 夜 , 子 君 的 眼 裏 忽 而 又 發 出 久 已 不 見 的 稚 氣 的 光 來 , 笑 著 和 我 談 到 還 在 會 館 時 候 的 情 形 , 時 時 又 很 帶 些 恐 怖 的 神 色 。 我 知 道 我 近 來 的 超 過 她 的 冷 漠 , 已 經 引 起 她 的 憂 疑 來 , 只 得 也 勉 力 談 笑 , 想 給 她 一 點 慰 藉 。 然 而 我 的 笑 貌 一 上 臉 , 我 的 話 一 出 口 , 卻 即 刻 變 為 空 虛 , 這 空 虛 又 即 刻 發 生 反 響 , 回 向 我 的 耳 目 裏 , 給 我 一 個 難 堪 的 惡 毒 的 冷 嘲 。 子 君 似 乎 也 覺 得 的 , 從 此 便 失 掉 了 她 往 常 的 麻 木 似 的 鎮 靜 , 雖 然 竭 力 掩 飾 , 總 還 是 時 時 露 出 憂 疑 的 神 色 來 , 但 對 我 卻 溫 和 得 多 了 。

    我 要 明 告 她 , 但 我 還 沒 有 敢 , 當 決 心 要 說 的 時 候 , 看 見 她 孩 子 一 般 的 眼 色 , 就 使 我 只 得 暫 且 改 作 勉 強 的 歡 容 。 但 是 這 又 即 刻 來 冷 嘲 我 , 並 使 我 失 卻 那 冷 漠 的 鎮 靜 。

    她 從 此 又 開 始 了 往 事 的 溫 習 和 新 的 考 驗 , 逼 我 做 出 許 多 虛 偽 的 溫 存 的 答 案 來 , 將 溫 存 示 給 她 , 虛 偽 的 草 稿 便 寫 在 自 己 的 心 上 。 我 的 心 漸 被 這 些 草 稿 填 滿 了 , 常 覺 得 難 於 呼 吸 。 我 在 苦 惱 中 常 常 想 , 說 真 實 自 然 須 有 極 大 的 勇 氣 的 ; 假 如 沒 有 這 勇 氣 , 而 苟 安 於 虛 偽 , 那 也 便 是 不 能 開 闢 新 的 生 路 的 人 。 不 獨 不 是 這 個 , 連 這 人 也 未 嘗 有 !

    子 君 有 怨 色 , 在 早 晨 , 極 冷 的 早 晨 , 這 是 從 未 見 過 的 , 但 也 許 是 從 我 看 來 的 怨 色 。 我 那 時 冷 冷 地 氣 憤 和 暗 笑 了 ; 她 所 磨 練 的 思 想 和 豁 達 無 畏 的 言 論 , 到 底 也 還 是 一 個 空 虛 , 而 對 於 這 空 虛 卻 並 未 自 覺 。 她 早 已 什 麼 書 也 不 看 , 已 不 知 道 人 的 生 活 的 第 一 著 是 求 生 , 向 著 這 求 生 的 道 路 , 是 必 須 攜 手 同 行 , 或 奮 身 孤 往 的 了 , 倘 使 只 知 道 捶 著 一 個 人 的 衣 角 , 那 便 是 雖 戰 士 也 難 於 戰 斗 , 只 得 一 同 滅 亡 。

    我 覺 得 新 的 希 望 就 只 在 我 們 的 分 離 ; 她 應 該 決 然 舍 去 , — — 我 也 突 然 想 到 她 的 死 , 然 而 立 刻 自 責 , 懺 悔 了 。 幸 而 是 早 晨 , 時 間 正 多 , 我 可 以 說 我 的 真 實 。 我 們 的 新 的 道 路 的 開 闢 , 便 在 這 一 遭 。

    我 和 她 閑 談 , 故 意 地 引 起 我 們 的 往 事 , 提 到 文 藝 , 於 是 涉 及 外 國 的 文 人 , 文 人 的 作 品 ﹕ 《 諾 拉 》 , 《 海 的 女 人 》 。 稱 揚 諾 拉 的 果 決 … … 。 也 還 是 去 年 在 會 館 的 破 屋 裏 講 過 的 那 些 話 , 但 現 在 已 經 變 成 空 虛 , 從 我 的 嘴 傳 入 自 己 的 耳 中 , 時 時 疑 心 有 一 個 隱 形 的 壞 孩 子 , 在 背 後 惡 意 地 刻 毒 地 學 舌 。

    她 還 是 點 頭 答 應 著 傾 聽 , 後 來 沉 默 了 。 我 也 就 斷 續 地 說 完 了 我 的 話 , 連 餘 音 都 消 失 在 虛 空 中 了 。

    「 是 的 。 」 她 又 沉 默 了 一 會 , 說 , 「 但 是 , … … 涓 生 , 我 覺 得 你 近 來 很 兩 樣 了 。 可 是 的 ? 你 , — — 你 老 實 告 訴 我 。 」

    我 覺 得 這 似 乎 給 了 我 當 頭 一 擊 , 但 也 立 即 定 了 神 , 說 出 我 的 意 見 和 主 張 來 ﹕ 新 的 路 的 開 闢 , 新 的 生 活 的 再 造 , 為 的 是 免 得 一 同 滅 亡 。

    臨 末 , 我 用 了 十 分 的 決 心 , 加 上 這 幾 句 話 ﹕

    「 … … 況 且 你 已 經 可 以 無 須 顧 慮 , 勇 往 直 前 了 。 你 要 我 老 實 說 ; 是 的 , 人 是 不 該 虛 偽 的 。 我 老 實 說 罷 ﹕ 因 為 , 因 為 我 已 經 不 愛 你 了 ! 但 這 於 你 倒 好 得 多 , 因 為 你 更 可 以 毫 無 掛 念 地 做 事 … … 。 」

    我 同 時 預 期 著 大 的 變 故 的 到 來 , 然 而 只 有 沉 默 。 她 臉 色 陡 然 變 成 灰 黃 , 死 了 似 的 ; 瞬 間 便 又 蘇 生 , 眼 裏 也 發 了 稚 氣 的 閃 閃 的 光 澤 。 這 眼 光 射 向 四 處 , 正 如 孩 子 在 饑 渴 中 尋 求 著 慈 愛 的 母 親 , 但 只 在 空 中 尋 求 , 恐 怖 地 回 避 著 我 的 眼 。

    我 不 能 看 下 去 了 , 幸 而 是 早 晨 , 我 冒 著 寒 風 徑 奔 通 俗 圖 書 館 。

    在 那 裏 看 見 《 自 由 之 友 》 , 我 的 小 品 文 都 登 出 了 。 這 使 我 一 驚 , 仿 佛 得 了 一 點 生 氣 。 我 想 , 生 活 的 路 還 很 多 , — — 但 是 , 現 在 這 樣 也 還 是 不 行 的 。

    我 開 始 去 訪 問 久 已 不 相 聞 問 的 熟 人 , 但 這 也 不 過 一 兩 次 ; 他 們 的 屋 子 自 然 是 暖 和 的 , 我 在 骨 髓 中 卻 覺 得 寒 冽 。 夜 間 , 便 蜷 伏 在 比 冰 還 冷 的 冷 屋 中 。

    冰 的 針 刺 著 我 的 靈 魂 , 使 我 永 遠 苦 於 麻 木 的 疼 痛 。 生 活 的 路 還 很 多 , 我 也 還 沒 有 忘 卻 翅 子 的 扇 動 , 我 想 。 — — 我 突 然 想 到 她 的 死 , 然 而 立 刻 自 責 , 懺 悔 了 。 在 通 俗 圖 書 館 裏 往 往 瞥 見 一 閃 的 光 明 , 新 的 生 路 橫 在 前 面 。 她 勇 猛 地 覺 悟 了 , 毅 然 走 出 這 冰 冷 的 家 , 而 且 , — — 毫 無 怨 恨 的 神 色 。 我 便 輕 如 行 雲 , 漂 浮 空 際 , 上 有 蔚 藍 的 天 , 下 是 深 山 大 海 , 廣 廈 高 樓 , 戰 場 , 摩 托 車 , 洋 場 , 公 館 , 晴 明 的 鬧 市 , 黑 暗 的 夜 … … 。 而 且 , 真 的 , 我 預 感 得 這 新 生 面 便 要 來 到 了 。

    我 們 總 算 度 過 了 極 難 忍 受 的 冬 天 , 這 北 京 的 冬 天 ; 就 如 蜻 蜓 落 在 惡 作 劇 的 壞 孩 子 的 手 裏 一 般 , 被 繫 著 細 線 , 盡 情 玩 弄 , 虐 待 , 雖 然 幸 而 沒 有 送 掉 性 命 , 結 果 也 還 是 躺 在 地 上 , 只 爭 著 一 個 遲 早 之 間 。

    寫 給 《 自 由 之 友 》 的 總 編 輯 已 經 有 三 封 信 , 這 才 得 到 回 信 , 信 封 裏 只 有 兩 張 書 券 : 兩 角 的 和 三 角 的 。 我 卻 單 是 催 , 就 用 了 九 分 的 郵 票 , 一 天 的 饑 餓 , 又 都 白 挨 給 於 己 一 無 所 得 的 空 虛 了 。

    然 而 覺 得 要 來 的 事 , 卻 終 於 來 到 了 。

    這 是 冬 春 之 交 的 事 , 風 已 沒 有 這 麼 冷 , 我 也 更 久 地 在 外 面 徘 徊 ; 待 到 回 家 , 大 概 已 經 昏 黑 。 就 在 這 樣 一 個 昏 黑 的 晚 上 , 我 照 常 沒 精 打 采 地 回 來 , 一 看 見 寓 所 的 門 , 也 照 常 更 加 喪 氣 , 使 腳 步 放 得 更 緩 。 但 終 於 走 進 自 己 的 屋 子 裏 了 , 沒 有 燈 火 ; 摸 火 柴 點 起 來 時 , 是 異 樣 的 寂 寞 和 空 虛 !

    正 在 錯 愕 中 , 官 太 太 便 到 窗 外 來 叫 我 出 去 。

    「 今 天 子 君 的 父 親 來 到 這 裏 , 將 她 接 回 去 了 。 」 她 很 簡 單 地 說 。

    這 似 乎 又 不 是 意 料 中 的 事 , 我 便 如 腦 後 受 了 一 擊 , 無 言 地 站 著 。 「 她 去 了 麼 ? 」 過 了 些 時 , 我 只 問 出 這 樣 一 句 話 。

    「 她 去 了 。 」

    「 她 , — — 她 可 說 什 麼 ? 」

    「 沒 說 什 麼 。 單 是 托 我 見 你 回 來 時 告 訴 你 , 說 她 去 了 。 」

    我 不 信 ; 但 是 屋 子 裏 是 異 樣 的 寂 寞 和 空 虛 。 我 遍 看 各 處 , 尋 覓 子 君 ; 只 見 幾 件 破 舊 而 黯 淡 的 家 具 , 都 顯 得 極 其 清 疏 , 在 證 明 著 它 們 毫 無 隱 匿 一 人 一 物 的 能 力 。 我 轉 念 尋 信 或 她 留 下 的 字 跡 , 也 沒 有 ; 只 是 鹽 和 乾 辣 椒 , 麵 粉 , 半 株 白 菜 , 卻 聚 集 在 一 處 了 , 旁 邊 還 有 幾 十 枚 銅 元 。 這 是 我 們 兩 人 生 活 材 料 的 全 副 , 現 在 她 就 鄭 重 地 將 這 留 給 我 一 個 人 , 在 不 言 中 , 教 我 借 此 去 維 持 較 久 的 生 活 。

    我 似 乎 被 周 圍 所 排 擠 , 奔 到 院 子 中 間 , 有 昏 黑 在 我 的 周 圍 ; 正 屋 的 紙 窗 上 映 出 明 亮 的 燈 光 , 他 們 正 在 逗 著 孩 子 玩 笑 。 我 的 心 也 沉 靜 下 來 , 覺 得 在 沉 重 的 迫 壓 中 , 漸 漸 隱 約 地 現 出 脫 走 的 路 徑 ﹕ 深 山 大 澤 , 洋 場 , 電 燈 下 的 盛 筵 ; 壕 溝 , 最 黑 最 黑 的 深 夜 , 利 刃 的 一 擊 , 毫 無 聲 響 的 腳 步 … … 。

    心 地 有 些 輕 鬆 , 舒 展 了 , 想 到 旅 費 , 並 且 噓 一 口 氣 。

    躺 著 , 在 合 著 的 眼 前 經 過 的 預 想 的 前 途 , 不 到 半 夜 已 經 現 盡 ; 暗 中 忽 然 仿 佛 看 見 一 堆 食 物 , 這 之 後 , 便 浮 出 一 個 子 君 的 灰 黃 的 臉 來 , 睜 了 孩 子 氣 的 眼 睛 , 懇 托 似 的 看 著 我 。 我 一 定 神 , 什 麼 也 沒 有 了 。

    但 我 的 心 卻 又 覺 得 沉 重 。 我 為 什 麼 偏 不 忍 耐 幾 天 , 要 這 樣 急 急 地 告 訴 她 真 話 的 呢 ? 現 在 她 知 道 , 她 以 後 所 有 的 只 是 她 父 親 — — 兒 女 的 債 主 — — 的 烈 日 一 般 的 嚴 威 和 旁 人 的 賽 過 冰 霜 的 冷 眼 。 此 外 便 是 虛 空 。 負 著 虛 空 的 重 擔 , 在 嚴 威 和 冷 眼 中 走 著 所 謂 人 生 的 路 , 這 是 怎 麼 可 怕 的 事 呵 ! 而 況 這 路 的 盡 頭 , 又 不 過 是 — — 連 墓 碑 也 沒 有 的 墳 墓 。

    我 不 應 該 將 真 實 說 給 子 君 , 我 們 相 愛 過 , 我 應 該 永 久 奉 獻 她 我 的 說 謊 。 如 果 真 實 可 以 寶 貴 , 這 在 子 君 就 不 該 是 一 個 沉 重 的 空 虛 。 謊 語 當 然 也 是 一 個 空 虛 , 然 而 臨 末 , 至 多 也 不 過 這 樣 地 沉 重 。

    我 以 為 將 真 實 說 給 子 君 , 她 便 可 以 毫 無 顧 慮 , 堅 決 地 毅 然 前 行 , 一 如 我 們 將 要 同 居 時 那 樣 。 但 這 恐 怕 是 我 錯 誤 了 。 她 當 時 的 勇 敢 和 無 畏 是 因 為 愛 。

    我 沒 有 負 著 虛 偽 的 重 擔 的 勇 氣 , 卻 將 真 實 的 重 擔 卸 給 她 了 。 她 愛 我 之 後 , 就 要 負 了 這 重 擔 , 在 嚴 威 和 冷 眼 中 走 著 所 謂 人 生 的 路 。

    我 想 到 她 的 死 … … 。 我 看 見 我 是 一 個 卑 怯 者 , 應 該 被 擯 於 強 有 力 的 人 們 , 無 論 是 真 實 者 , 虛 偽 者 。 然 而 她 卻 自 始 至 終 , 還 希 望 我 維 持 較 久 的 生 活 … … 。

    我 要 離 開 吉 兆 胡 同 , 在 這 裏 是 異 樣 的 空 虛 和 寂 寞 。 我 想 , 只 要 離 開 這 裏 , 子 君 便 如 還 在 我 的 身 邊 ; 至 少 , 也 如 還 在 城 中 , 有 一 天 , 將 要 出 乎 意 表 地 訪 我 , 像 住 在 會 館 時 候 似 的 。 然 而 一 切 請 托 和 書 信 , 都 是 一 無 反 響 ; 我 不 得 已 , 只 好 訪 問 一 個 久 不 問 候 的 世 交 去 了 。 他 是 我 伯 父 的 幼 年 的 同 窗 , 以 正 經 出 名 的 拔 貢 , 寓 京 很 久 , 交 游 也 廣 闊 的 。 大 概 因 為 衣 服 的 破 舊 罷 , 一 登 門 便 很 遭 門 房 的 白 眼 。 好 容 易 才 相 見 , 也 還 相 識 , 但 是 很 冷 落 。 我 們 的 往 事 , 他 全 都 知 道 了 。

    「 自 然 , 你 也 不 能 在 這 裏 了 , 」 他 聽 了 我 托 他 在 別 處 覓 事 之 後 , 冷 冷 地 說 , 「 但 那 裏 去 呢 ? 很 難 。 — — 你 那 , 什 麼 呢 , 你 的 朋 友 罷 , 子 君 , 你 可 知 道 , 她 死 了 。 」

    我 驚 得 沒 有 話 。

    「 真 的 ? 」 我 終 於 不 自 覺 地 問 。

    「 哈 哈 。 自 然 真 的 。 我 家 的 王 升 的 家 , 就 和 她 家 同 村 。 」

    「 但 是 , — — 不 知 道 是 怎 麼 死 的 ? 」

    「 誰 知 道 呢 。 總 之 是 死 了 就 是 了 。 」

    我 已 經 忘 卻 了 怎 樣 辭 別 他 , 回 到 自 己 的 寓 所 。 我 知 道 他 是 不 說 謊 話 的 ; 子 君 總 不 會 再 來 的 了 , 像 去 年 那 樣 。 她 雖 是 想 在 嚴 威 和 冷 眼 中 負 著 虛 空 的 重 擔 來 走 所 謂 人 生 的 路 , 也 已 經 不 能 。 她 的 命 運 , 已 經 決 定 她 在 我 所 給 與 的 真 實 — — 無 愛 的 人 間 死 滅 了 !

    自 然 , 我 不 能 在 這 裏 了 ; 但 是 , 「 那 裏 去 呢 ? 」

    四 圍 是 廣 大 的 空 虛 , 還 有 死 的 寂 靜 。 死 於 無 愛 的 人 們 的 眼 前 的 黑 暗 , 我 仿 佛 一 一 看 見 , 還 聽 得 一 切 苦 悶 和 絕 望 的 掙 扎 的 聲 音 。

    我 還 期 待 著 新 的 東 西 到 來 , 無 名 的 , 意 外 的 。 但 一 天 一 天 , 無 非 是 死 的 寂 靜 。

    我 比 先 前 已 經 不 大 出 門 , 只 坐 臥 在 廣 大 的 空 虛 裏 , 一 任 這 死 的 寂 靜 侵 蝕 著 我 的 靈 魂 。 死 的 寂 靜 有 時 也 自 己 戰 栗 , 自 己 退 藏 , 於 是 在 這 絕 續 之 交 , 便 閃 出 無 名 的 , 意 外 的 , 新 的 期 待 。

    一 天 是 陰 沉 的 上 午 , 太 陽 還 不 能 從 雲 裏 面 掙 扎 出 來 ; 連 空 氣 都 疲 乏 著 。 耳 中 聽 到 細 碎 的 步 聲 和 咻 咻 的 鼻 息 , 使 我 睜 開 眼 。 大 致 一 看 , 屋 子 裏 還 是 空 虛 ; 但 偶 然 看 到 地 面 , 卻 盤 旋 著 一 匹 小 小 的 動 物 , 瘦 弱 的 , 半 死 的 , 滿 身 灰 土 的 … … 。

    我 一 細 看 , 我 的 心 就 一 停 , 接 著 便 直 跳 起 來 。

    那 是 阿 隨 。 它 回 來 了 。

    我 的 離 開 吉 兆 胡 同 , 也 不 單 是 為 了 房 主 人 們 和 他 家 女 工 的 冷 眼 , 大 半 就 為 著 這 阿 隨 。 但 是 , 「 那 裏 去 呢 ? 」 新 的 生 路 自 然 還 很 多 , 我 約 略 知 道 , 也 間 或 依 稀 看 見 , 覺 得 就 在 我 面 前 , 然 而 我 還 沒 有 知 道 跨 進 那 裏 去 的 第 一 步 的 方 法 。

    經 過 許 多 回 的 思 量 和 比 較 , 也 還 只 有 會 館 是 還 能 相 容 的 地 方 。 依 然 是 這 樣 的 破 屋 , 這 樣 的 板 床 , 這 樣 的 半 枯 的 槐 樹 和 紫 藤 , 但 那 時 使 我 希 望 , 歡 欣 , 愛 , 生 活 的 , 卻 全 都 逝 去 了 , 只 有 一 個 虛 空 , 我 用 真 實 去 換 來 的 虛 空 存 在 。

    新 的 生 路 還 很 多 , 我 必 須 跨 進 去 , 因 為 我 還 活 著 。 但 我 還 不 知 道 怎 樣 跨 出 那 第 一 步 。 有 時 , 仿 佛 看 見 那 生 路 就 像 一 條 灰 白 的 長 蛇 , 自 己 蜿 蜒 地 向 我 奔 來 , 我 等 著 , 等 著 , 看 看 臨 近 , 但 忽 然 便 消 失 在 黑 暗 裏 了 。

    初 春 的 夜 , 還 是 那 麼 長 。 長 久 的 枯 坐 中 記 起 上 午 在 街 頭 所 見 的 葬 式 , 前 面 是 紙 人 紙 馬 , 後 面 是 唱 歌 一 般 的 哭 聲 。 我 現 在 已 經 知 道 他 們 的 聰 明 了 , 這 是 多 麼 輕 鬆 簡 截 的 事 。 然 而 子 君 的 葬 式 卻 又 在 我 的 眼 前 , 是 獨 自 負 著 虛 空 的 重 擔 , 在 灰 白 的 長 路 上 前 行 , 而 又 即 刻 消 失 在 周 圍 的 嚴 威 和 冷 眼 裏 了 。

    我 願 意 真 有 所 謂 鬼 魂 , 真 有 所 謂 地 獄 , 那 麼 , 即 使 在 孽 風 怒 吼 之 中 , 我 也 將 尋 覓 子 君 , 當 面 說 出 我 的 悔 恨 和 悲 哀 , 祈 求 她 的 饒 恕 ; 否 則 , 地 獄 的 毒 焰 將 圍 繞 我 , 猛 烈 地 燒 盡 我 的 悔 恨 和 悲 哀 。

    我 將 在 孽 風 和 毒 焰 中 擁 抱 子 君 , 乞 她 寬 容 , 或 者 使 她 快 意 … … 。

    但 是 , 這 卻 更 虛 空 於 新 的 生 路 ; 現 在 所 有 的 只 是 初 春 的 夜 , 竟 還 是 那 麼 長 。 我 活 著 , 我 總 得 向 著 新 的 生 路 跨 出 去 , 那 第 一 步 , — — 卻 不 過 是 寫 下 我 的 悔 恨 和 悲 哀 , 為 子 君 , 為 自 己 。 我 仍 然 只 有 唱 歌 一 般 的 哭 聲 , 給 子 君 送 葬 , 葬 在 遺 忘 中 。

    我 要 遺 忘 ; 我 為 自 己 , 並 且 要 不 再 想 到 這 用 了 遺 忘 給 子 君 送 葬 。

    我 要 向 著 新 的 生 路 跨 進 第 一 步 去 , 我 要 將 真 實 深 深 地 藏 在 心 的 創 傷 中 , 默 默 地 前 行 , 用 遺 忘 和 說 謊 做 我 的 前 導 … … 。


一 九 二 五 年 十 月 二 十 一 日 畢 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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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樓主| life 發表於 2006-8-2 16:24 | 顯示全部樓層
我們最大的敵人不是別人,而是自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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講古者,說故事也。說故事,實不易,常常小兒睡前,總要媽咪說故事,老婆常感頭痛,就說「叫爸爸說」,於是小弟開始了:很久很久以前...。最近,小弟發現,小兒偶而也會掰故事了,他的故事一定是從很久很久以前開始,蠻有趣的,逗的他阿公阿嬤好樂。
本想標題「愛情故事」,又覺不必劃地自限,希望大家一起來提供有趣的故事。
魯迅的「傷逝」,一點都不有趣,是小弟有限閱讀所讀過最悲哀的愛情故事。這故事是那麼的冰冷,筆調也冷,卻又那麼寫實,彷彿男主角發自地獄的回憶錄,登在一張破報紙上,在午後昏天黑地躲雷陣雨的時候,不小心被你撿到,無聊一讀。讀來果然無聊,有氣無力,偶而還覺不知所云,然而漸漸令人心驚膽顫,忍不住想哭。
過了很久,這個一流的短篇小說,卻像恐怖小說,使我久久不敢重看,實在太悲哀了,也正因此,從很久很久以前小弟初閱之後,就再難忘記。如今拜網路之賜,一下查到這故事,和大家分享。
您必須細看,設身處地,才能慢慢融入這個20年代的故事。
害人之心不可有,防人之心不可無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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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樓主| life 發表於 2006-8-2 16:51 | 顯示全部樓層
不要小看自己,因為人有無限的可能。-靜思語-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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魯迅(1881年9月25日—1936年10月19日),原名周樟壽、豫山,後改字為豫才,1898年去南京求學時改名周樹人,魯迅是他的筆名。浙江紹興人。中國現代著名的文學家、政治評論家、翻譯家,新文化運動的重要領導人、左翼文化運動的旗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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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樓主| life 發表於 2006-8-4 15:06 | 顯示全部樓層
我們最大的敵人不是別人,而是自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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為什麼我現在又敢看了呢?大概是因為涓生來自地獄的悲鳴,從另一個角度提醒世人要珍惜現有的一切。
「子 君 竟 胖 了 起 來 , 臉 色 也 紅 活 了 ; 可 惜 的 是 忙 。 管 了 家 務 便 連 談 天 的 工 夫 也 沒 有 , 何 況 讀 書 和 散 步 。 我 們 常 說 , 我 們 總 還 得 雇 一 個 女 工 。

    這 就 使 我 也 一 樣 地 不 快 活 , 傍 晚 回 來 , 常 見 她 包 藏 著 不 快 活 的 顏 色 , 尤 其 使 我 不 樂 的 是 她 要 裝 作 勉 強 的 笑 容 。 幸 而 探 聽 出 來 了 , 也 還 是 和 那 小 官 太 太 的 暗 斗 , 導 火 線 便 是 兩 家 的 小 油 雞 。 但 又 何 必 硬 不 告 訴 我 呢 ? 人 總 該 有 一 個 獨 立 的 家 庭 。 這 樣 的 處 所 , 是 不 能 居 住 的 。 我 的 路 也 鑄 定 了 , 每 星 期 中 的 六 天 , 是 由 家 到 局 , 又 由 局 到 家 。 在 局 裏 便 坐 在 辦 公 桌 前 抄 , 抄 , 抄 些 公 文 和 信 件 ; 在 家 裏 是 和 她 相 對 或 幫 她 生 白 爐 子 , 煮 飯 , 蒸 饅 頭 。 我 的 學 會 了 煮 飯 , 就 在 這 時 候 。」
像這樣,就在不久以前,涓生和子君如此平凡瑣碎甚至有些無聊的幸福日子,
任憑涓生怎樣淒涼的呼喊,都再也回不來了!
「我 願 意 真 有 所 謂 鬼 魂 , 真 有 所 謂 地 獄 , 那 麼 , 即 使 在 孽 風 怒 吼 之 中 , 我 也 將 尋 覓 子 君 , 當 面 說 出 我 的 悔 恨 和 悲 哀 , 祈 求 她 的 饒 恕 ; 否 則 , 地 獄 的 毒 焰 將 圍 繞 我 , 猛 烈 地 燒 盡 我 的 悔 恨 和 悲 哀 。 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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